第四十九章 潋滟
兹有秦潋,生于济川,九华东乡,雾凇镇南。
少蒙乡学,敏于同龄。诗书自达,蔚为文章。
父为船工,母为裁缝。怙恃不幸,辍学弄舟。
淄河滔滔,少女青篙。淄水沉沉,夜读乌篷。
稷下博士,惊见璞玉,引入学宫,乃诵经纶。
十四能礼,十五解道,文名惊时,才气腾云。
时岁二十,传道者也。稷下教习,无如其年。
月下桂台,一见而误。温玉水榭,为谁枕眠?
……
这是一段真实的过去。
是罗刹明月净所修的“真”。
她在温玉水榭经营的那些日子,与姜无邪两情相悦、同修红尘,为养心宫谋划帝业,用那些风情万种的美人,交结朝中政要,为大齐帝国的九皇子铸就朝鼎……
都是真实存在的。
她很用心的作为秦潋来生活,经营秦潋的人生。唯有其真,才能不疑。才能叫姜无邪倾心,才可以在稷下学宫里扎下根来,在临淄贪嗅红尘。
直到姜无邪杀到了吉妪面前,让她不得不出手……她本来期待一个完美的句号,但这段感情的最后一页,却是如此潦草。
她和桃娘之间的情谊也并不为虚,她们是真切地相处了那么多年,彼此扶持,依偎如亲。
就如此刻,桃娘被她真切地捏在掌中。
五指触颈,竟然严丝合缝。
这丰腴的妇人,被悬举在空中,像是已经熟透的蜜桃,随时会被掐破。因呼吸困难而产生的晕意,令得她有十分的春色。
她就这样醺然地笑着:“您真是够义气。在这逃命的关键时刻,还要带着属下一起。”
她们是温玉水榭的东家和老鸨。
也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和心香。
桃娘被三分香气楼放到临淄来,本是布置在姜无邪身边的一颗棋,但被姜无邪所折服,反而为其所用……这些年来,把三分香气楼的底,漏得干干净净。
养心宫主向以武帝自况,不仅修行学武帝,风月学武帝,就连布局也不甘其后。武帝当年扶持的三分香气楼,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他一心想着收回那断线——单单一个宗室的支持,绝不能让他战胜那些卓越的兄弟姐妹。三分香气楼布局于天下,才能让他获得优势。
在这件事情上,心香第二的桃娘,便是他最重要的一颗棋子。三分香气楼的变化,一直都在他的注视中。
可惜罗刹明月净棋高一着,从头到尾就以秦潋的身份陪在他身边,陪他一起注视三分香气楼的种种……
灯下黑实在是黑得可怕。
按理说收降桃娘就已经是局争的结束,姜无邪已经赢得先手。
谁能想到,在已有一个心香第二伏为棋子的情况下,三分香气楼在姜无邪身边还要另放一颗重量级棋子——甚至这颗棋子,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本人。
初出茅庐的姜无邪,正面对上了谋求超脱的罗刹明月净,从一开始这就是悬殊的战争。
与虎谋虎,第一步就已不幸。
最后没能等到瓜熟蒂落。姜无邪苦修阴阳,却成了极乐炉鼎。
桃娘只知她们此刻在疾速跃迁,但不知途经何处,将归何方。
大块大块的色彩,在空中流动。像是温玉水榭灯红酒绿的一幕幕,转成了花灯。
她努力自救,认真思考什么是罗刹明月净的“最痛”。
圣者隐于天下,洗月庵擅修过去,罗刹明月净如水在水中。但如果有剧烈的情绪波动,或者她在不该动手的地方动了手……正在追杀罗刹明月净的人,就有可能立刻找上门来。
“你想在齐国结成祸果……先帮姜无量覆姜述旧朝,再帮熊稷覆灭姜无量的极乐国。等到群雄伐紫,齐国社稷崩塌,你就能立地超脱。”
“姜无量根本洞悉你的计划,不在乎你的筹谋。顺手就把你的极乐仙宫填进了极乐世界,用更高层的阴阳和谐,覆盖了你的男欢女爱。”
“你师父被齐武帝辜负,你也为姜无量作嫁衣,你们一生都被姓姜的男人玩弄于指掌间。”
“你想成为与祂比肩的强者,祂只把你当做天龙八部里天众的一部分。最多摸摸你的脑袋,说一句‘众生可怜’。”
“你辛苦缔造的半颗祸果,被祂洗掉了业力,修成菩提,你苦心修行的道路,被祂限定为【罗刹天】。”
“若祂走到最后,你终其一生,最多是与不动明王比肩的存在。”
桃娘轻轻地笑:“你运气好,姜无量也死了。可惜覆灭极乐国这件事情,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。齐国的社稷,也没能崩塌。你捡了些残羹剩饭,但离你的超脱还很远……也不知道够不够修补你上次在惜月园的损失呢!”
秦潋并不说话。
木簪挽着秀发,如拢飞瀑流云。深壑藏如幽谷,似有暗香。
桃娘的视线一再下陷。
“你害怕吗?”她猛地斩断了这无分男女的沦陷,又咬起怨意问道。
“就连阿弥陀佛都被他斩落,你又能扛住几个回合呢?”
“他曾经说过的吧——‘古往今来,唯有一事不变,祸国者……死!’”
桃娘模仿着那人的语气,醺然地笑了:“天下都知,他说过的话,还没有不能实现的。你为罗刹时,避他良久。这回既然要挑衅,怎么不做足准备,一次成功呢?”
“现在怎么办?”
“祸果没有谋到,却招惹了这样一个对手……你怎么办啊?”
“回楚国吗?”
“且不说那位永恒禅师尚且在古老星穹自顾不暇。就算他及时回来了,又真的会管你吗?就算他会管你,又真的罩得住吗?”
“你要面对的是谁的剑啊,楼主大人?天上地下,到底哪里容身?古往今来,究竟谁能救你?”
“你自顾不暇,还火急火燎地带上我……怎么想的?”
“那位大人对我可是很有印象的。他很懂得看女人,第一次见面,就盯着我的脖颈看,就是你掐着的这一块……怎么样,你害怕不害怕?”
秦潋始终沉默。就连抓走桃娘的时候,她也是一言不发的。
唯独此刻,轻描淡写地瞥了这女人一眼:“很有意思。什么天众、罗刹天,这些不是你有资格知道的事情。不是我小看你——你的修为,眼界,身份,全都不够。”
“能看到这些的,纵观本楼,只有虞芝。”
她美眸闪烁,其中色彩浓重:“难道先前我杀死虞芝并不彻底?她以神意为毒,沾在我身上,逃避了我的感知,却在刚刚抓你的时候,融进你体内?”
早前天海咆哮,仙帝睁眼,紫极殿前社稷动摇。
管东禅当机立断去长乐宫杀长乐太子,为姜无量加码。
秦潋也当机立断,反手杀死代表阿弥陀佛注视她的吉妪,转道温玉水榭,抓了桃娘就走。
倘若姜无量赢得了对于仙帝的胜利,她就配合熊稷的谋局,帮助楚国完成群雄伐紫,真正覆灭齐国的社稷。倘若姜望驾驭仙帝赢得最后胜利……她就尽量逃远,以观后机。
大家各凭手段,互相算计,棋差一招她也认。
但姜无量把她按在天众的位格里,也别指望她就此皈依,虔心向佛。但凡有机会,她肯定要反噬。
虞芝是东王谷不世出的天才,在东王谷,在三分香气楼,在时为“圣太子”的姜无量麾下……每一个身份都做得很完美,医术、毒术、卜术、杀术,样样都是顶级。
秦潋杀她的时候已经足够谨慎,以登圣的眼界,把那座庭院都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,没想到还是不够干净。
“楼主实在敏锐!”桃娘赞叹不已:“不愧是匿迹潜行的高手,遮遮掩掩的祖宗。这么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……天下闻香而不识玉!”
虞芝在生命的最后,用不可察觉的“意毒”,把针对罗刹明月净的信息,留给罗刹明月净下一个接触的人……这手段已经足够隐秘。
罗刹明月净见一叶而知秋,能够从一点信息就把事情全貌摸得大差不离……也实在是可怕。
桃娘当年弃三分香气楼而效忠姜无邪,是相信以姜无邪的才能和志气,有朝一日必可执掌大齐帝国。但心中对罗刹明月净的恐惧,从来没有消退过。
她深刻明白,这是一个怎样的强者。
她还在温玉水榭组织人手,等姜无邪在天变之夜掠取足够的政治本钱,罗刹明月净却吞了姜无邪,转身就将她也掳走……双方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掠食者。
今唯死矣。
随着秦潋的美眸流转,她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彩色烟气飞出,那是虞芝所留的“意毒”,已经被尽数捉住。
“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背叛你吗?”桃娘又问。
她又自答:“对,你不想知道。你从不关心。你没有信任过我们任何一个人。有用就贡献,没用就替换,背叛就杀掉——我们这些香气美人,不过是你养的盆景。用了些心思,待价而沽,却无关于你的根本。”
“不对……十分的不对。”
桃娘被秦潋悬举着风驰电掣,变幻时空,但始终看着她的脸:“你就算要杀掉我这个叛徒,也不必急于一时。你也完全可以在临淄就杀了我,没必要跑这么远。相较于杀我留下的痕迹,带着我应该更为麻烦……”
“你没有这么爱我,也没有这么恨我。”
“一定是我身上有什么可以牵扯到你。你不得不这么做。”
“真是奇怪……”
“我有什么特别的呢?”
“作为香气美人,我这个心香第二,肯定不算特殊。您防我们甚于防贼,大家都是你随手播撒的种子,因果业报早被你断得干干净净,哪个死了、暴露了,都影响不到你。”
“像朱颜、琳琅、玉燕她们,也没见你理会。”
“那就只有另一个身份了……温玉水榭的桃娘。”
春水般的眼眸,荡漾着熟透了的心思,桃娘甚至有些含情脉脉了:“怎么你离不开秦潋的身份吗?”
“不对……”
她恍然大悟:“你被红尘牵住了!”
“不愧是养心宫主!”
“他用一根情丝,就把你系在红尘。让你无法超脱。”
“哈哈哈哈——”
桃娘开心地大笑:“你想从我身上找到剪断这根情丝的办法。”
“爱莫能助啊。我跟养心宫主,还真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。”
“所有人都把我们当妓女看,你也把我们当商品。所谓的香气美人,不过是婊子里最漂亮的那一种。只有姜无邪明白我的抱负是什么,他告诉我可以不做一朵花,可以做一个实现理想的人。”
“我相信他会成为最好的皇帝,他相信我有改变世界的勇气。我们是同路者,志同道合的坚韧,远胜于所谓的露水情缘。”
“我们之间没有情缘,你无法用我来消磨这根情丝——”
桃娘看着秦潋,用一种促狭的眼神:“他并不是‘谁都可以’的那种人,他对秦潋的确付出了真心!你满意这个答案吗?”
流动的色彩倏然静止。
秦潋停在那里,淡漠地看着桃娘。她明白这女人说的都是真的。
但最危险的地方在于……
她竟然为此感到高兴。
她这样的强者,矢志于永恒的存在。她当然明白,姜无邪临死前的那些表现,是对她所施的报复。
这种报复并非刀剑相欺,更不是什么诅咒手段。而是裸露自己的心,剖开自己的爱,让她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。
唯爱是无法逃避的锋镝。
她失去了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!
姜无邪把温玉水榭交给秦潋,把自己最重要的情报线、最核心的官员关系网,交给这样一个有所保留的女人。
姜无邪尊重她的事业,认可她的心情,支持她在稷下学宫教书,为她在九华乡大兴土木。把那不幸淹死的船工和裁缝,都殓进华丽的墓宫。
姜无邪许诺她为皇后!
容颜俊美的他,本可以把联姻作为补充势力的有力手段。风流倜傥,修成红尘天地鼎的他,本可以用正宫的尊位,用凤鼎的圆满,交换一个在各方面都能带给他更多助力的女人……他却早早地确定家世平平的秦潋,是最重要的那一个。
那不是爱吗?
他真的不懂得,他真的没有爱过吗?
秦潋无法否认。尽管她刻薄地说姜无邪入戏太深!
她期待桃娘是姜无邪暗留的制衡她的棋子,她期待姜无邪对桃娘有相同的许诺……可她同时也期待这一切并不存在,期待姜无邪爱她为真。
“真可笑啊,可以修出来的东西,也能称之为‘爱’吗?”
她自言自语:“秦潋的过往只是一场故事,爱也只是故事。”
“不过是一种选择,不过是一场修行。”
她的五指微微一用力,便听得‘嘭’的一声轻响。
丰腴诱人的桃娘,便在她的手心,炸成了汁水四溅的橙红色。
那是水蜜桃的颜色。
之所以在离开临淄的时候,还冒险掳走桃娘。
一是为了捕捉姜无邪的情缘,用以消磨那根百折千回的情丝。
二是她没能在齐国的天变里,掠取足够的资粮,当前并不能放下秦潋的真。
桃娘作为秦潋的绝对亲信,二者之间有斩不断的因果。她只能带出来,在绝对干净的地方将之磨灭,以避免齐人把她变成追踪的线索。
现在桃娘已枯,情丝未绝。
姜无邪的女人不少,但要说他真正爱谁,对谁动了真情。秦潋能想到的,除了自己之外,也就是浮陆世界的那个疾火玉伶——
毕竟姜无邪当初就是为了那个女人,鼎成神临,红鸾星动。
现阶段日月斩衰已经发生,天机混淆不可测度,她去一趟天外也未尝不可。
但浮陆世界绝不是一个好选择。
神霄战场厮杀正烈,浮陆必然已经开始战争动员,现在正是警觉的时候。
且不说姜无邪、李凤尧他们在那里经营了什么,单就一个庆火其铭便不容易解决,更不用说这位浮陆世界的至高神灵身上,必然存有的青羊天契。
她不敢赌那位荡魔天君能不能算到她斩断情丝的需求,在浮陆世界守株待兔。
决定不再冒险。
应该像过往一样潜游在人间,重修一段真……情丝固然难解,也会被新的故事替换,会被时间磨灭。
她要做的是“等待”。
等待情丝风化于时光的那一天,也要等待下一个祸国的机会。
当然还要等永恒禅师从天外归来,要等永恒禅师走出超脱那一步。
有超脱者护道,她才有再次跃升的机会。不然有姜望这样的阻道者存在,她超脱的可能性,已经被斩进了命运的劫无空境。
……
怀岛。
海风徐来,轻纱微动。
秦潋的面容因此若隐若现中,但怎样都不肯真正明确。
叶恨水治业非凡,近海群岛的繁华是秦潋此前所未见——她曾和姜无邪乘舟于海外游赏。虽然重点是养心宫在海外的经营,但姜无邪的确专门抽了两天时间,放下一切,白龙鱼服,陪她游岛观海。
飘扬的经纬旗粲然流辉,炽热的人气在灵视之中翻滚如潮。
确实是行在此间,才更深刻感受到齐国前帝的雄略。
近海群岛都辖归齐制,整个东海也被齐国捏在掌中。
由此源发的恐怖潜力,将把齐国国势推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——无怪乎朝廷在此投入如此巨量的资源,颇有不惜一切发展海岛的架势。
如今的近海群岛,商船如织,岛与岛之间红尘相系。哪怕是最偏远的冰凰岛,也不似从前冷清。
怀岛尤其喧嚣,论及繁华之处,已不输许多大国雄都。
秦潋独行在熙攘的人潮中,感受一种热闹的寂寞。
心之所念,人之所思。是为“怀”也。
她并没有预期来这里。
为了躲避齐人的追捕,逃脱那位荡魔天君的注视,她在抹掉了桃娘,斩灭“秦潋”身上仅剩的痕迹后,对于下一个落点,进行了无序的选择——
于茫茫之中不可知的方向,随机地合入一种色彩。
唯有自己都不知将去何方,才能让追缉她的人,没有办法来围堵。
最后她落在大海的蔚蓝里。
又在波光潋滟中,走到了岛上。
这选择不错。
逃出临淄,还在齐境,是为灯下黑。
虽为齐属,海岛毕竟孤悬。近海总督叶恨水,没有留下她的能力。
进可以窥视临淄,退可远遁外海。
此外,大齐新君登基,或是为了给石门李氏一个交代,已经在朝堂上承认,当年李龙川是被田安平所杀,没有把这变成一笔糊涂账。
那么景国和齐国在东海,就还有扯皮的空间。
景国当年的退却,根本原因是靖海计划的失败。齐国已经吞下去的肉,也不可能再吐出来。
但只要还有一笔账留在这里,景国便有东视的理由,此处暗涌不可避免。
这就可以分担许多齐人的注意力。
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,景国也可以是合作的目标——有宋淮在,这事情并不难办。
惜月园的合作虽然功亏一篑,东海之上,未尝不可以旧局重启。
“这位姑娘,打尖还是住店?”迎面而来的热情,将秦潋的孤独扑灭。
满街脚步,忽然无声。汹涌人潮,恍如隔世。
看着站在面前的唇红齿白的店小二,又扭头瞥了一眼旁边的酒楼——“清平乐”。
钓海楼时期怀岛最有名的酒楼。
清平乐还在。
还在的只有“清平乐”这三个字。
秦潋忽然笑了。
“姑娘笑什么?”雌雄莫辨的店小二问。
“我在笑我自己。”
秦潋笑道:“两次靠近超脱,两次功败垂成,竟然就已经没有了耐心,不能再忍耐。”
“以前的我,无论怎么随缘流波,怎么会让自己还留在齐国的辖境里?”
“现在的我,却为了这个随机的选择找诸多理由。”
“因为我本心就不想离开——我舍不得准备了这么久的祸果。我念念不忘,我依依不舍。”
“我也不知你不舍的究竟是什么,姑且视此为你的遗言。”店小二向她走来:“那么客官,打尖……还是住店?”
大片大片的色彩,填补了二者之间的时空。
彩色的河流如飘带,围织在秦潋的腰间:“我是短暂逗留,还是在此长眠,不妨稍后再答。你不打算告诉我,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吗,灵咤大人?”
“你是不是不清楚我的能力?”
将小厮的衣物,卷回了幽冥法袍,大齐灵圣王身绕白色流火,在色彩的洪流里漫步而前:“沟通天地、恩泽感应。”
“天机混淆,因缘犹在。百忙之中,你还敢在温玉水榭带一个人走——你丢不开秦潋的身份,就必然逃不掉我的追索。”
“你杀死那个叫桃娘的女人,杀得稍微着急了一点。你难道不知道,齐国青牌第一时间就把她的信息交给了我……她的性命,被我注视了。”
“桃娘的因果,被我碾灭于无缘之地。最多就是杀她的时候,有几分心绪动摇,没有做到最完美的火候。加上如今日月斩衰,天无恒时……你竟然凭借这一点感应,追溯于茫茫人海,来到我的面前。”秦潋轻声叹息:“你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——我很难想象你这样的古老神灵,会为齐国做到这种地步。”
“时代的浪潮已经席卷幽冥。紫极殿前站岗者,也是南夏战场浴血人——摸鱼也要有个限度。”
灵咤轻声一笑,已经趟过色彩的泥淖,走到秦潋面前:“我为大齐灵圣王,一日夜内,奉敬三君。再不做点什么,也赧颜王爵。不过是耗损千年灵性。受国势托举,亦当为国势添薪……阁下以为然否?”
“我不以为然!”秦潋面无表情地反扑:“且看你们这些在幽冥世界坐井观天的神,究竟有几分本事,来趟人道的浑水!”
唰!
忽见刀光如泼雪。
在汹涌的彩色和流动的白色焰火间,无隙不入的冷冽刀光,先一步浇了秦潋满身。
她促急回掌,色彩浓烈的右手像一条斑斓毒蛇,咬住了势无其匹的斩妄刀。
同时听得一声鞭响,如惊雷乍起平地。
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引力斥力,将她牵拽了一个瞬间——大齐靖国公一记鞭腿,正正地抽在她的脸上!
啪!
她美丽的脑袋炸开似一团彩墨,泼洒在虚空之中,又像是醉酒的名士正挥毫作画,要晕染出一幅仙品。
然而“画布”之上,炽白的灵火绕为边界,将这些色彩都框定在其中。
画中的风景是画中的画,秦潋的色彩在画中被约束。
——
哗哗~
一卷长轴被卷起。
画上长街无行人——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,都被叶恨水以大袖拂去。
现实中的他们也只自行其路,并不知觉有什么故事发生。
近海总督恪尽职守,以近海之势,为靖国公和灵圣王查缺补漏。
木簪而道袍的秦潋,和她的两个对手都在画中。
叶恨水潇洒地卷起长轴,又以术库纺织的“红尘线”,小心地将这长轴封死,然后轻轻一投——
便如投壶般,投进了书画瓶。
长街上正在厮杀的三尊,连同他们战斗的画面,也在此时一并卷起。如画入瓶,投进了空无一人的清平乐中。
偌大一个酒楼,这时门窗四闭。
高空有镇石,落地为青鳌。早已四分五裂的青鳌礁,今又重现。
齐国人铁了心要把罗刹明月净镇杀于此,锁门锁窗,不分生死不见出。
叶恨水牢记天子钧令,守在他的总督府里一步不出。以国势加身,外邪不侵。远远地观察清平乐酒楼,但门窗闭锁之后,久久没有动静传出来。
约莫一个时辰之后,整座怀岛轰然一震。
又片刻后,清平乐酒楼大门推开。
叶恨水在总督府以灵镜远视——
但见灵圣王踏流火而走。白衣飘飘的靖国公,却坐在临窗的位置,举起酒盏,向这边遥遥碰了一杯。
楼中没有第三个人在,遍地涂抹的彩色像是换了装修。
……
呼……
从粉红幔帐的软榻上睁开眼睛,眼里的迷醉惶然尽皆被色彩吞没。
罗刹明月净长舒一口气。
趴在身上的赤裸男人,像一只肥腻的大肉虫,已在她睁眼的瞬间,化成一撇脂粉,留在她红晕的脸蛋上,被她伸指慢慢地抹匀。
三分香气楼曾经遍及天下,她修了许多“过去”,养了许多花种。
凛冬的死寂之后,破土发芽。
这次不得已“死了”,当然是巨大的损失。她已经从距离超脱临门一脚的状态,跌落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时刻。
当初在惜月园之战断尾求生,亦不曾虚弱成这样。
但在当前的危局下,也不见得全是坏事。
至少她真的可以重新开始,重启一段新的人生,再修一路“真”。
一段故事成为“过去”,她的修行才算开始。
玉指一翻,转出一枚水滴状的胭脂玉,凑近鼻端,轻轻一吸……粉色的烟气如小蛇般游出,在空中游出一行字来——
“奉香智密,请求联系。临淄乱局,海棠无恙?”
海棠是指心香第七的朱颜。这位嗜酒擅画的香气美人,懂得画开彩门,是她真正属意的接班人。
当然派去临淄为自己开一扇绝对危险但没那么必要的门……是一次理所当然的考验。
在风雨中凋残的娇花,并不是三分香气楼所期待的未来。熬得过去,才有未来可言。
片刻之后,粉色烟气在空中扭动,游成另一行字——
“幸得楼主帮助,海棠无恙。奉香真人今何在?东域不可留,我辈正惶惶。”
罗刹明月净两指一错,将那枚胭脂玉碾成了烟!
朱颜已经叛变!
这几个徒有其表的贱妮子,简直是废物。
明明她在离开临淄之前,已经顺手把她们送走了。她们却还是被齐国抓捕,甚至过程里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。
比起死而留意的虞芝,以死促伤的桃娘,真是差得太远。
要知道,她之所以费劲送走这几个香气美人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把她们作为示警铃来用。结果纷纷落网,没有一声响铃。
“背叛”倒是理所当然,令她憎厌的是“无用”。
……
“如何?”
齐国临淄的三分香气楼里,等待了许久的颜敬,有些着急地问。
坐在他对面的朱颜,摇了摇头:“对方根本不上当,还立刻掐断了联系。”
除了她之外,心香第六的琳琅,天香第七的宋玉燕,也都在屋子里。
朝议大夫温延玉亲自出手,将她们一体缉拿,全程“不惊秋毫”,避免惊动罗刹明月净。
然后将她们放置于三分香气楼,养以脂粉烟气,随时等待罗刹明月净那边有可能的回音。
颜敬作为当下炙手可热的青牌,被皇帝亲自指派来负责这件事情。
执掌这座三分香气楼的柳秀章,也在屋里。
在她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武服的健壮青年,正是柳氏嫡子,三分香气楼的奉香使者……柳玄虎。
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废物。但或许因为当了太多年废物,他有一种坚忍的品质。在这样的场合也并不怯场,按着刀柄的手很稳,眼神也很静。
“胭脂玉那一边写信的人,必然不是智密。”柳秀章平静地说:“很可能是还没有死透的罗刹明月净。”
华英宫主已经彻底退出争龙,永锁青石,一心道武,不问世事。这并不意味着她这般华英宫的从属,人生也随之结束。
恰恰今日之齐国,尽是新君的齐国,再无四宫之分,她只要展现自己的价值,展现自己的能力,这个国家就还有扶风柳氏的一席之地。而这,正是她坐在这个房间里的原因。
“靖国公也说‘香气未绝,必有余悸’,基本确定她没有死透。”颜敬若有所思:“罗刹明月净是一个非常倚仗‘过去’的人,喜欢‘灯下黑’,这大概跟她的修行有关。从她给朱颜写信,也能看出一二——我猜她现在应该还在三分香气楼里,不在别的地方。接下来的排查重点,应该是现世各地的三分香气楼。”
……
罗刹明月净懒懒地从软榻起身,将美好的胴体裹进薄衫。
她的确在三分香气楼里。
荆国计都城的三分香气楼。
她不想承认,但必须面对——齐国好像已经走出了社稷崩灭的的危机。
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姜无华,当起皇帝来竟然样样不差。
仅从对她的逐杀就可以看出来,如此有条不紊,如此节奏分明——经历了国鼎动荡的齐国,已然重归高效的政治状态。
她并没有信心在齐国等到机会,决定再杀一个回马枪——仍然谋荆。
在神霄乱局的当下,荆国是最有可能结成祸果的霸国。
因为鹰扬府少主中山渭孙的敌意,三分香气楼在荆国的发展,早已停滞。只有一个被逼得改姓“苟”的奉香使,在此勉为支撑,苟延残喘。
恰是如此,她在这里重修一段人生,才不会被人发现。
正好藏器于身,待时而动。
说起来三分香气楼在荆国还有一颗重要的棋子,是天香第四的芷蕊夫人。就潜伏在宁王唐容身边。
但唐容的政治生命已经宣告结束,芷蕊多年的苦心也付之东流。
她没打算联系这颗暗子,她现在状态很糟糕,不打算给对方背刺她的机会。
吱呀~
门开的声音竟如踏碎枯枝。
罗刹明月净坐在镜前,这枚花种是叫小香还是小怜,她已记不得了。怀岛一战损伤太大。脑海里转过了许久,才寻摸出那一段人生。
她侧过半脸:“爹爹,您怎么得闲来看我?”
小怜是三分香气楼的妓女,苟敬是三分香气楼的龟公。这称呼也带着风月场所假情假意的亲近。
三分香气楼的奉香使苟敬,就站在门口的位置,脸上带着笑,声音也温柔,却问:“小怜,你房里的客人呢?”
“不知道哩。”罗刹明月净娇笑着说:“耍累了,回家躺着去了吧?我醒来便是自己。”
“客人是来花钱的,你是来挣钱的,你就是这么服侍贵客的?”苟敬似乎有些不满,开始给楼里的姑娘上课:“事后的抚慰有没有,临别的温存有没有?”
罗刹明月净嘴上应着“人家知道了,下次不会贪懒”,心中却已不耐。
接下来要在这里修一段真,若这个奉香使这样麻烦多事,还是换掉为妥。
“不是我非要说你,咱们楼里的日子不好过。”苟敬叹息一声,语重心长:“鹰扬府不待见咱们,楼主前些天又……”
罗刹明月净正想听听看下面这些人是怎么评价她在齐国的动作,但忽然觉得不对——
这胭脂香气,未免太甜了些。
旋即她感到胃部一阵绞痛,胃脏底部似乎被什么蛀空,有一种塌陷的空虚感!由此牵拽至心脏,让她一阵阵的心慌。
该死!
饶是她久经风浪,也万万想不到,在荆国谨小慎微、给人舔鞋底的奉香使,竟然莫名其妙地给自己下毒。
还是这种前所未见的奇毒。
她才刚刚“醒花”,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!
这个叫苟敬的,见面打个招呼就下毒,这合理吗?
难道是被荆国人发现了?
怎么可能?花种没有启用的时候,跟常人没有差异。而她究竟洒下多少花种,落在多少地方,只有她自己清楚。
谁能未卜先知?而且现在还日月斩衰!
正思虑间,那苟敬已提剑杀来:“呔!何方鬼祟,敢犯本楼?真当我三分香气楼无人吗?”
不对……
发现对方很可能并不是归属于荆国,罗刹明月净心中松了一口气,决定暂不暴露更多,小心与对方周旋。
她一边压制体内的毒素,一边随手握钗为匕,往后踉跄而退:“有话好说苟大人,奴婢没有恶意,只是暂且容身。若得宽宥,愿倾宝囊!”
对方的剑法还算不错,但在她面前实在不够看。她有信心仅用匕法,在接战的瞬间将其击杀。
但这个苟敬堂皇挥剑,剑却不真正前来,反而一剑呼啸,身上钻出数百种外状不同的狞恶鬼物,瞬间挤满了香闺,向她扑来!
乾坤朗朗,百鬼日行!
“有什么好说?”
“楼里的每一个人,都是我的私产,魂魄都已经被我打上标记。”
苟敬高声凛然:“你一来我就发现了!不问而取……是为贼!”
罗刹明月净见到百鬼盈屋的瞬间,就准备全力爆发,但听到对方的讨伐声,瞬间明白这只是一个寄生三分香气楼的鬼修。
也算是人谋虎,鬼伺人,世间都是算计心。
不是荆国出手就好……她现今实在扛不住霸国的绞杀。
“荆地香气不显,恶气如瘴。我奉夜楼主之命,前来清查,果然发现内贼,你不打自招!”罗刹明月净也表演起来,继续压制体内剧毒,以钗蘸血,点破两头欺近的恶鬼:“姓苟的,你死定了!我已传信总楼,昧月大人即刻前来。现在束手就擒,我还能求夜楼主给你一个机会!”
她要把这场战斗维持在均势,然后出其不意,终结斗局。以此让这场突发的厮杀,尽量平静地结束。
就这样她踉踉跄跄、险死还生地与众鬼搏杀起来,暗布静息之法,湮灭房内动静,并逐步调整身位,准备最合适的出手角度,锁死对方的逃窜空间。
却在下一刻,忽见百鬼自燃!
狰狞可怖的诸般鬼物,身外碧火如衣。
体内本已被压制的毒素,也忽然燃成了磷火,顷刻之间焚及五脏,炙烤六腑!
饶是以罗刹明月净的心性,也疼得切齿。
这碧火是咒邪之力,这胭脂香毒本就是咒毒!
什么鬼修、什么窃魂,全是谎言。这个苟敬比鬼还鬼,从头到尾都在骗,就是为了让咒毒蔓延得彻底,侵命更深。
罗刹明月净不再压制自己,猛然爆发,一钗荡鬼,却惊而抬眼!但见碧火焰光之中,有一清俊男子,长发垂踵,踏虚而来。
那人波澜不惊地看着她,像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——
“我们之间有一笔……挂了很久的账。”
? ?前文写李老太君直接说姜望告诉她田安平是凶手,这么写不太对。姜望会告诉她真相,但李老太君不会这样说,因为李家是为了国家打碎牙齿和血吞的人。改成她说姜望在灵前敬了一杯酒就离开了。
? 然后新君姜无华主动挑明这件事,给李家交代。
? 如此对这两个角色的塑造来说,都是更好的。
? 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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