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清悲歌》第二十一章  凤陨长白

1945年深秋，吉林延吉，第三监狱。

北风卷着雪粒，抽打在监狱的土墙上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婉容蜷缩在牢房的草席上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、打着补丁的棉被。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，曾经乌黑的长发枯黄稀疏，胡乱地披散在肩头。她的眼睛浑浊无神，瞳孔深处，却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——那是对“家”的最后执念。

三个月前，她还在长春伪满皇宫的地下室里，被日本人当作“疯皇后”囚禁着。苏联红军解放长春时，她已神志不清，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。苏军士兵发现她时，她正抱着一个破枕头，喃喃地喊着“皇上”。

她被辗转送到延吉，这座靠近中朝边境的小城。监狱长听说她是“末代皇后”，不敢怠慢，给了她一间单独的牢房，但条件依旧简陋：一张草席，一张破桌，一盏油灯，仅此而已。

负责照顾她的，是一个叫李淑贤的女看守。李淑贤二十出头，圆脸，眼神温和，说话轻声细语。她不知道“皇后”意味着什么，只觉得这个女人可怜。

“娘娘，喝点米汤吧。”李淑贤端着一碗热汤，蹲在草席边。

婉容没有反应，只是盯着墙角的一只蜘蛛，看它在结网。她的世界，早已缩小到这间不足十平米的牢房。

李淑贤叹了口气，轻轻扶起她，用勺子舀起一点米汤，送到她嘴边。婉容机械地张开嘴，吞咽着，动作迟缓而麻木。

她的鸦片瘾早已戒断，但精神却彻底垮了。她时而清醒，时而糊涂。清醒时，她会对着墙壁行礼，说“臣妾给皇上请安”；糊涂时，她会把草席当成龙床，把油灯当成宫灯。

李淑贤听说过她的故事：大婚时的风光，天津的孤独，伪满的屈辱。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，坐在婉容床边，给她讲外面的世界——讲抗战胜利了，讲日本人投降了，讲新中国快要成立了。

婉容有时会听，有时会笑，有时会哭。她听不懂“新中国”是什么，但她知道，“皇上”不在了，“大清”不在了，她的一切，都不在了。

1946年春节，监狱里难得热闹。

其他囚犯都在包饺子，唱歌。李淑贤也给婉容包了几个白菜馅的饺子，放在一个粗瓷碗里。

婉容看着饺子，忽然说：“这饺子……像天津的。”

李淑贤一愣：“娘娘，您吃过天津的饺子？”

婉容点点头，眼神忽然变得温柔：“我父亲……最爱吃饺子。每逢过年，他都会亲自下厨。”

她沉默了一会儿，又说：“我想回家……回天津。”

李淑贤握住她的手，说：“好，等春天来了，我带你回家。”

婉容笑了，那是她入狱以来，第一次真正地笑。

可她不知道，她的家，早已在战火中化为灰烬。她的父亲荣源，在伪满垮台后，带着家人逃往北平，后来不知所踪。

春天来了，延吉的雪开始融化。

婉容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。她患上了严重的痢疾，每天上吐下泻，高烧不退。监狱里没有抗生素，只有一些草药和土办法。

李淑贤每天用艾草给她熏肚子，用热毛巾给她擦身，整夜整夜地守着她。

“娘娘，您要挺住。”李淑贤一边擦汗，一边说，“春天来了，树都发芽了，您也会好起来的。”

婉容虚弱地笑了笑，说：“我知道……我好不了了。”

她忽然抓住李淑贤的手，说：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我叫李淑贤。”

“李淑贤……”婉容重复了一遍，“好名字。你……是个好人。”

她闭上眼睛，轻声说：“我死后……把我葬在……有花的地方。”

李淑贤泪如雨下，说：“好，我答应您。”

1946年6月，婉容的病情急剧恶化。

她开始出现幻觉，常常把李淑贤当成自己的母亲。她会抱着李淑贤，哭着说：“妈，我怕……我怕黑。”

李淑贤知道，她的时间不多了。

6月19日，夜里。

婉容忽然坐了起来，眼睛睁得很大，仿佛看到了什么。

“皇上……”她轻声说，“您来了？”

李淑贤知道，她又糊涂了。

婉容伸出手，在空中抓了抓，说：“别走……陪我……”

她沉默了一会儿，又说：“这龙袍……真好看。”

李淑贤知道，她在回忆大婚那天。

婉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。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，那里，有一颗星星在闪烁。

“天……要亮了。”她说完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
时间，是1946年6月20日，凌晨3点。

婉容的葬礼很简单。

监狱长说，她是“伪满皇后”，不能按普通囚犯下葬，但也不能按贵族下葬。

最终，她被安葬在延吉城外的一座小山脚下。没有棺材，只有一块木板；没有墓碑，只有一个浅浅的土坑。

李淑贤偷偷在她的坟上，种了一株野玫瑰。她说，这是婉容生前最喜欢的花。

多年后，李淑贤在北京遇到了溥仪。

那时，溥仪已经获得特赦，在植物园工作。他听说了李淑贤的名字，立刻认出了她——她就是那个照顾过婉容的女看守。

溥仪问起婉容的最后时光，李淑贤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

溥仪听完，泪流满面。

他说：“我对不起她。我这一生，最大的遗憾，就是没有好好待她。”

李淑贤安慰他说：“她走的时候，很平静。她最后说，她想回家。”

溥仪点点头，说：“我知道。她的家，从来就不是皇宫，而是她心里的那个地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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